(资料图片)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刘阳

一剂“一针瘦”，让路妍在一周内瘦了6斤，但也把她送进了急诊。

两年里，路妍胖了30斤，她一直想减肥，但又不想运动。权衡之下，今年3月份，她在一家私人美容院注射了“一针瘦”。

下午三点左右打完针，路妍的身体没有出现异常。她那天白天没有吃饭，到了晚上才少量进食。没想到，当晚11点，路妍就开始呕吐，“几乎每半小时到一小时就吐一次，还伴随着打嗝”。到了第二天，她的胃已经空了，开始吐出胃液和胆汁。路妍实在难受，当晚就去医院挂了急诊。

经检查，路妍的心电图、血常规、尿常规结果都显示出现了问题。“最严重的是尿常规，酮体升高了两个分度（正常的尿液里没有酮体）。”

打完针后的一周内，她瘦了6斤。只是这代价有点大。

美容院向路妍介绍，这款减肥药的主要成分是司美格鲁肽、脂肪酶、维生素等。其中，这司美格鲁肽则大有来历。原为降糖药的司美格鲁肽，没想到在减肥人士中火出了圈，还引得马斯克等硅谷名人和好莱坞明星纷纷站台。

马斯克在推特上向网友推荐减肥药Wegovy。Wegovy是司美格鲁肽药物的品牌名称之一。

出圈之势，在国内也得到了延续。但由于该药在国内还没有获批减重适应症，而且，国内没有经正式注册备案的司美格鲁肽原料药。路妍所注射减肥针是否含有真正的司美格鲁肽，要打一个疑问。

北京糖尿病防治协会的秘书长高玲玲向南风窗记者表示，司美格鲁肽的产量非常有限，临床上供不应求，“诺和诺德自己都供不过来，不太可能把原料药卖给别的不知名公司”。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内分泌科主任医师郭晓蕙也向南风窗记者指出：“没有经过国家药监局审批的药物，是绝对不允许在市面上流通的，这是违法的。”

眼下一个现象是，借着司美格鲁肽的爆红，灰色地带的种种乱象，也由此滋生，各种打着“减肥神药”的假药开始横行。今年3月，浙江诸暨市侦破的一起司美格鲁肽假药案，销售金额逾亿元，其“三无”假药产品已流入全国20多个省份。

路妍的遭遇，绝非个例。

一针瘦6斤

身高168公分的思思，体重有130多斤，“腿粗，不好穿裙子，所以想瘦点”。她也试过去健身房运动减肥，但没能坚持住，加上贪吃零食，一直瘦不下来。

思思一开始想打“啵拉图”。据她了解，价格大概是950~960元。但她听说“啵拉图”反应太大，于是药商向她推荐了效果好、反应小的“羽泊”。

在社交媒体上，被广为推介的“减肥针”，除了前文路妍所打的“一针瘦”，还有“转运蛋白”“啵拉图”“羽泊”等。药商橘子向记者介绍道，这些产品的效果和副作用程度不同。据其在朋友圈中的推广文案，以较温和的“羽泊”为例，每月可以瘦下8~20斤。

“羽泊”减肥针的外包装是“细胞保存液” （受访者供图）

最终，思思以“熟人价”800元从橘子处买入了一盒“羽泊”减肥针，这个价格比她在别的药商那问到的便宜150~160元。

思思向南风窗记者表示，“羽泊”减肥针的每个疗程是一个月，每盒4瓶固体4瓶液体，一共四针，每周打一针。思思自留两针，分给了朋友两针。

打完第一针后，思思出现了明显的饱腹感，“很顶”，还干呕了两天。药商对她解释称，可能是因为思思“肠胃不好，反应太大了”。在打完针后的一个星期内，思思食欲消退，瘦了6斤，平时的饭量减了一半，隔了一个月也没有反弹，目前的体重维持在124斤左右——距离她的目标110斤还有14斤。

思思这样的案例，在社交媒体上还有不少。据一位女博主分享的经验，她打完“一针瘦”的第一天，“下午两三点钟，开始有点头晕，没力气，没什么胃口。晚饭吃了一碗面后，开始恶心呕吐，连喝水都吐”。也有反应较为温和的人，“打完没什么感觉，就是饱腹感很强，不想吃饭，但确实瘦了”。

《黑暗荣耀》剧照

这类减肥针的共性之一，是让人产生饱腹感，丧失胃口，从而达到降低体重的效果。郭晓蕙认为，这类减肥药物中可能含有胰高血糖素样肽-1（GLP-1）的受体激动剂。这种物质可以调节胰岛素的分泌，并降低人的食欲，延缓胃排空。能量摄入少了，身体就会分解多余的脂肪（脂肪代谢的产物之一就是酮体，酮体必须通过尿排到体外）来满足代谢的需要，从而实现减肥的目的。

根据郭晓蕙的临床经验，不同的人对GLP-1的敏感程度不同，“一些糖尿病人用的（司美格鲁肽）剂量其实并不大，但用了以后‘生不如死’，什么都吃不了，躺在床上都起不来了。但也有的病人就没事，只是食量减少了，原来能吃七八个馅饼，现在只吃4个。”

郭晓蕙说：“虽然无法确认‘一针瘦’的具体成分及含量，但参考国外上市的减肥药和国内的临床试验数据，它（减肥）的剂量应该比降糖的剂量要高一倍到两倍，所以反应可能更强烈一点。”“‘一针瘦’的注射频率为一周一次，这可能导致人体内的GLP-1浓度远远高于生理浓度，导致部分人稍微多吃一点马上就吐了。”

减肥针的真面目

现在，问题来了，这些减肥针的真实面貌是怎样的？

根据橘子提供的外包装图，所谓的“羽泊”减肥针，披着“细胞保存液”的外衣，明面上的主要成分是乙醇、水和磷酸缓冲液，“预期用途”一栏明确写着“用于保存、运输取自人体的细胞，仅用于体外分析检测目的，不用于治疗性用途”。

该产品写明的使用方法是“洁面后，取适量涂抹于面部肌肤，轻轻按摩至吸收”，但橘子向南风窗记者介绍的使用方法却是“在肚脐周左边或右边三到四指处注射”，“这个我们给配针头，只要打到皮下就行”。

用于注射减肥针的针头（受访者供图）

橘子还煞有其事地解释起“羽泊”减肥针的原理：“（该产品）可以阻碍摄入的淀粉转化为葡萄糖，身体就无法吸收糖，进而阻断了脂肪的堆积。同时，（身体）无法摄入能量后，体内的脂肪开始分解消耗，就起到了减肥的作用。”

然而，根据郭晓蕙的经验，实验用的细胞保存液一般都是一些缓冲液，通常还含有一些电解质，具有维持细胞环境pH的功能，多为体外使用，靠注射它减肥“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况且，没有“国药准字”的产品，是不能由使用者自己往体内注射的。

高玲玲也指出，给病人使用的药，必须要经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每一个药盒上都有唯一的编码和生产日期，而且批号都是可以溯源的。高玲玲说：“所以这种东西它肯定是有问题的，肯定是不正规的。这种包装的药品直接就给病人注射，不管注射到哪都是有问题的。”

药商在朋友圈称“羽泊”减肥针“三证齐全”

也就是说，“羽泊”产品表面的文字介绍与橘子的口径乃至减肥针的功效几乎完全不沾边。对于功能和使用方法上明显的货不对板，橘子说出“苦衷”：“就是打擦边球，因为瘦身针查得严。”

在与南风窗记者交流过程中，橘子还主动“打折”：“一盒我都卖850元，给你按800元。”

灰色市场

一般来说，药商所售的减肥药不止一种。除了“羽泊减肥针”，橘子还卖“转运蛋白”“日医工燃脂”等等。“转运蛋白”的价格是每盒210元，一盒只能打一次。

但按橘子的说法，“羽泊”是这些产品中副作用最小的，“像转运蛋白那种，用完会恶心”，这并不意味着“羽泊”的效果差。橘子说：“这个效果是真的好，我有很多对口的工作室都在用这个”，“大基数小基数（的人）都能用”。

转运蛋白（受访者供图）

以“羽泊”为例，一针至少能减4-5斤。“我这儿有个高165公分、体重98斤的姐妹也在用，小基数（的人）一盒能瘦10斤到15斤”。

在朋友圈的宣传文案中，橘子称“羽泊”为“瘦身针里的爱马仕”，并强调“正规医疗公司出品”。

“羽泊细胞保存液”的外包装显示，其生产企业是一家医疗器械公司。据爱企查的公开资料显示，其经营范围为研发、生产、销售医疗器械、化妆品、消毒用品、日用品、食品及保健食品、医用材料（不含危险化学品）、医用高分子材料等。

根据药盒上的备案号，南风窗记者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查到了相应的备案记录。随后，记者以消费者的身份，向生产企业咨询，对方表示：“羽泊细胞保存液”的成分并非如包装上所写的乙醇、水和磷酸缓冲液，“它里面还加了点有减肥功效的成分”。至于具体是什么成分，对方言辞模糊，只说“其实是给一个客户贴牌，我帮他宣传”。

真药也疯狂

假药猖獗，真药也“沦陷”了。

司美格鲁肽在国内一直被奉为“减肥神药”。据蓝鲸财经6月6日报道，2022年，司美格鲁肽在国内的销售额达到22亿元（降糖+减肥双适应症总销售额）。

司美格鲁肽

但高玲玲指出，司美格鲁肽目前的获批适应症仅针对治疗2型糖尿病，“糖尿病和内分泌科的医生，没有权力给没有生病的人开司美格鲁肽，这个是违法的。这些司美格鲁肽注射液只留给糖尿病病人。”

据中新经纬报道，6月3日，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审评中心显示，诺和诺德的治疗用生物制品司美格鲁肽注射液的上市申请正式获得受理。此次新适应症为作为低卡路里饮食和增加体力活动的辅助治疗用于初始体重指数(BMI)≥30kg/m2(肥胖)，或≥27kg/m2且<30kg/m2(超重)并且伴有至少一种与超重相关合并症的成人患者。

根据英国医学杂志《柳叶刀》报道，中国的肥胖人口接近9000万，平均肥胖率达到12%。郭晓蕙认为，从治疗的角度来说，我们是非常需要这种药物的（司美格鲁肽），“它最终也有可能在我国真正成为一种减肥药，但（作为减肥药物）它的剂量会更大”。

《小美人鱼》剧照

据郭晓蕙了解，目前司美格鲁肽的减重适应症研究进度，还在进行临床试验阶段。但即便如此，减肥圈还是衍生出了另一门“生意”。

南风窗记者联系到了一位司美格鲁肽的药商，对方称：“司美格鲁肽是我去年减肥减下来以后顺带着卖的。我的药都是在医院里找了熟人给我弄的，每个月去开两三次。”

对方报出的价格是680元一支，包邮送针头，“你第一次打的话一支小的正好一个月的量，打4次”。“自己打很简单的，扎肚子。我这边有视频教程，发完货以后就会给你发操作视频，然后告诉你们怎么去打，打多少量，打在哪个位置。”

对方担保“我的药随便你在哪里都可以查”，“药盒上面有条形码，你可以扫码查询。我从医院把药拿出来就直接给你们发过来，没有经过其他人的手，所以你扫码的话，它会提示你是第一个扫的，不会像那些外面的假药一样扫不出来信息，或者已经被扫过了”。

该药商的朋友圈里，有她辗转各大医院的动态，营造出一种“买药卖药确有其事”的氛围。

对此，高玲玲认为“倒卖药物”的情况确实可能出现：“比如说医生给这个病人开了相应的量，但他是不是真的打到自己的身体里了，还是他把那个药给转卖了，我们没有人能知道。但医生的处方肯定是非常清晰的，如果没有诊断证明，那些药是开不出来的。”

减肥针也好，司美格鲁肽也罢，一些拥趸者动辄制造出“一针减X斤”的噱头。但高玲玲认为，这些“减肥药”的效果个体差异会很大，有的人可能比较敏感，有的人可能就减不了那么多，而且即便真的有效，进入平台期过后也很难再减了。

《爱很美味》剧照

“还是需要有效的生活方式改变，才能维持减重成果。”

高玲玲说：“我们认为不管司美格鲁肽还是其他，都不存在真正的‘神药’。所有的减重都应科学有序，你不能指望那边使劲儿吃，这边又使劲儿打针就能解决。医生永远都不会建议病人这样去做。”